五十《鸿蒙记》 微臣告退(一)
憋屈
五十 微臣告退(一)
以铜为镜,可以正衣冠;以古为镜,可以知兴替;以人为镜,可以明得失。
公孙副相今日差人送入王宫的花,不是东瓶西镜放的丁香,也不是琉璃水培的风信子,而是一盆遭了虫的棉花。
“柳宿城历年遭虫灾,今年可有预防应急良策?”陵光将那盆棉花置于窗外,翻出农部奏折,批阅臣请,将农吏,少府多人召至王宫,商量应灾事宜。
“这花,是副相差你送的?”陵光端详那盆棉花。
“回王上,不……”
“我差点忘了,一定是他差你送的,他日前告诉本王要去暹罗海。”暹罗海,是天璇南部的边界海域,陵光放下手中呈奏,轻笑一声“他倒是自在清闲,本王且放他几日逍遥。”
说是几日逍遥,也仅仅是三天。
暹罗海地处以南,天边是红,似火焰燃烧,这里、只有盛夏,海风、翻滚着热浪,夕阳的余晖有着热烧的灼感,陵光随在公孙钤身侧,偶尔侧过脸去望上副相几眼,看着他姿态笔挺,衣冠端正,在这一片热海中,依然清清朗朗,于是陵光顺了顺自己被海风吹乱的长发,理了理自己衣袂纷飞的衣衫,就这般跟随其右,从西岸一直走到东岸,直到海浪翻涌而上,完全湿了他的紫衫衣摆与干净的鞋面,砂石黏腻,不再想走,才说了一句“副相是不打算与本王说话了?”
公孙钤继续向前走,未曾停歇,“原来你是要与我说话?我以为你一叶蔽目,眼中只有一叶风景,沉迷一叶景致,不想同我说话。”他的声音飘渺的不真切。
陵光提起湿重的衣摆,几步上前追上,“副相,清风一般的人物,徐徐而来,自然吹散了障目的叶。”
“你这是方才嘴巴吃了蜜饯?”公孙钤轻笑起来,终于顿足,不再走,俯视着他,“不知你来此,是有何事?”
“不知副相来此,又为何事?”
公孙钤侧过身,看着海的远处,任由热浪拂身,说着,“我在等深海那边的船来。”
陵光眺望了一眼暹罗海,“这片海域之上,日日暴雨狂风,除了渔民在海边小范围捕鱼,深海不会有船,即使有,也是沉入海底的船。”
“陵光,有书记载,彼岸之船,来自于空之境界。”
“哈哈。”陵光看着他认真的模样,不由发笑“副相的志怪杂书,怕是看多了,这些欺骗孩童的书籍如何能信?莫非你还是未睡醒的?”
他转过身来,神采奕奕,面对着他,沉问一句,“陵光,是我未醒,还是你尚在梦中?”
是我未醒,还是你尚在梦中……
暹罗海的海风忽然变的喧嚣,带着扑面而来飒爽的凉意,瞬时翻飞了二人的衣袂,红彤的太阳余辉亦被清风吹尽,热风热浪消散,风云变化间,是另一境界,苍穹是翻涌的碧浪云天,而海洋是一面静止的澄镜,数条蓝色鲲鱼在苍穹的云海里畅游……一条天空之船从云海深处驶来。
怪异奇景,陵光不明惊慌,他去拉住公孙钤的衣摆,却只拉住一身蓝衣,因为眼前之人已化为一条鲲鱼,游云而去。
“公孙!”陵光从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海岸边,公孙钤正坐在他身旁,平静的看着静谧的海。
陵光知晓自己是做了噩梦,舒了一口气“本王如何就这般睡着了?”
“你恐是三日未眠,舟车劳顿,一路从王宫来到此处,疲倦不堪。”
“还不是副相心血来潮,忽然要来这暹罗海,你到这海边到底想做什么?”
“玩。”
一个字,玩。
四个字吃喝玩乐便是纨绔子弟的代名词。
“……”陵光打量着公孙钤,“副相一心玩乐,是不打算重振门楣了?”
“前些日子看着二哥公孙凛与孙亦阆吵闹不止,还被扇了耳光,越发觉得重振夫纲比重振门楣重要得多。”
陵光忍不住笑出声来,“公孙凛与孙亦阆,打是情骂是爱,这种乐趣,你不懂。”
“我没有被打,也没有被骂,自然不懂,不像王上,身经百战,经验丰富,这种乐趣,自然是懂的多。”
“公孙钤,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是在骂我?”
“我有?”
“你有。”
我有吗?他轻笑着摇了摇头,站起身来,伸出手去。
陵光拉住他的这只手,借力站起。
两人并肩漫步在海边。
“副相,你以前从不会这般。”
“哪般?”
“唤我陵光,而不是王上。”你以前不会容本王拉你的手,相反,你会说一句,“王上,礼不可废。”
“王上,礼不可废。”他故作沉静,低沉了声音,一本正经,挣脱了陵光的手,弯下身去,却是抄起海水,泼了陵光一身。
陵光愣神片刻,直到被泼了一脸。
“好啊,公孙钤!让你见识本王的厉害!”他撸起广袖,亦是弯下腰去,打起了水仗,泼了公孙钤一身。
夕阳里,海岸边,红色的瑰丽天际,蓝紫的衣,人影一双。
“嘘,你听。”公孙钤忽然竖起食指,轻柔的覆在陵光的唇。
陵光什么也听不见了,天地缄默静止,唯有眼前之人,是仅剩的风景,湿了的发,凝珠的睫眉,澄净的双眸。
盯着他,问一句,“听什么?”
“听、天的低语。”
陵光闭上眼睛,耳边只有风声,他不解的睁开眼睛,抬头看了一眼苍穹,不知何时,夕阳的余晖已是消散,星空璀璨,星光映入陵光的眼眸。
“公孙,你知不知道,你就是天空最亮的那颗星,却独落在本王手中。”
公孙钤有些失神,“陵光,你亦是不知,我见过太多的你,却没有这般的。”
这般的直接坦然,率性而为。
“哪般的?”
公孙钤似被海风吹涩了眼眶,微微泛红,他抚上了他的脸颊,只是笑了笑,没说话。
陵光却微红了脸颊,“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,你定是认为本王是一个随意之人,本王只是吃一堑长一智,了解一个道理,岁月如风,逝者如斯,雪落消弭,人生苦短,需惜取眼前人。”
他忽而前所未有的认真,认真的看着公孙钤。
“公孙,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作何?”
“谢谢你,还在我身边。”
公孙面色却有着凝重,提醒他。
“陵光,你看看你的手腕上戴着什么?”
陵光抬起自己的左手腕,“丞相给的手串,说是驱鬼辟邪。”
“陵光,丞相为何要驱鬼辟邪,你……”
“公孙!公孙!”他岔开了话题,因为他看见了游在脚边的一条小鱼,他俯下身去,双手掬起一捧海水,掌间是那条小海鱼。
“你看,公孙,是鱼。”
“是鱼。”他看着他独自欣喜,“陵光,犀角香快要燃尽。”
“什么香?”陵光手中鱼随着手间隙缝游离,归入大海,不得见。
“公孙,随我回去吧,可好?”
公孙钤看着他认真的模样,回他一句“好。”
暹罗海到天璇王城,需三日车程。
“丞相大人,王上从暹罗海归来,已回宫。”
丞相陈智渊看着陵光与身旁相聊甚欢,紧锁了眉头,与天玑国师诸葛胜于凉亭对谈。
诸葛胜站起身来,“犀角香,焚之,能通鬼神,你请我来,我已经做了法事,那灵体却还在,只有一个可能,那不是鬼。”
“能通鬼神,不是鬼,你的意思是?”
“没错,如你所想,那是神。”
陵光走进寝宫,室内香龛内的犀角香,袅袅氤氲着最后的一缕白烟,渐渐消散,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一阵清风。
“丞相,你可曾看见了副相,他刚才还在我身旁。”
陈智渊欲言又止,“王上,你若寻他,不如去公孙府看看?”
公孙府,肃穆萧条,门口挂着的白色灯笼,在风中摇摇欲坠,紫红的大门已经失去昔日的耀目色彩,褪色为紫灰,大门悠悠打开,几片纸钱随风卷落在陵光的脚下。
吊丧七日,今日是最后一天,第七日。
陵光看着公孙府的满目苍白尺素,白绒绢花,白烛纸钱。
“谁死了?”他的声音在止不住发抖。
陵光提高了声音,“本王在问你们!”
没人敢回答他,他吞咽了喉,迈起了步,走进灵堂,靠近“奠”字,靠近那尊棺木。
他盯着棺木中的人,长久的寂静无声,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。
他反是捶上了公孙钤的胸口,一下又一下,“你起来!本王命令你起来!”
“你好大的胆子,胆敢抗命,你混蛋!”
他又打又骂,公孙钤回复他的是冰冷的僵硬,无声的沉默。
“你说你还没有被我打过,没有被我骂过,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打是情骂是爱,我现在就打你骂你了,你却不理睬我了。”
“你却不理睬我了!”
“你在我身边的,一直在的。”陵光忽然想到了什么,他回到宫中,打开寝宫的香龛,里面的犀角香已经燃尽,他愤怒的将香龛摔落在地,砸得粉碎,一炉香灰溅起一阵青灰,蒙了陵光的鞋面,一小段未燃的犀角香滚露出来,陵光趴下身去,小心翼翼的捡起它,捧在手心,放入案桌,慢慢点燃。
一段轻烟,一段尘缘。
那年,他站在宫墙上,看着两顶轿子入了宫门,蓝色那顶的轿帘打开,他看见一张温润的脸,那少年察觉目光,望了过来,对他端方一笑。
他不知为何,蹲下身去,小心翼翼只露出一双眼睛,偷偷地瞧那少年,瞧着那位公孙家的三公子。
“陵光,你倾向于哪位做你的侍读?”陵陌问着他,他骄傲的不露心思,“两个都好,一个给我捶背,一个给我捶腿。”
陵陌最终选择了裘振。
自此他每次路过公孙府,皆会驻足,看着那扇掉漆的红色的大门,传言,公孙家三公子入了玄宫,当这扇门重新漆成紫色,便是这位天才少年归来之时,春去春又来,一年又一年,这扇门依然是陈旧的红,直到有一天,他忽然悟了一般,下了王令,命令全城的红色大门漆成紫色。
公孙家的三公子亦是在这一年,回到了天璇金陵王城。
他得到了朝思暮想的黑色牡丹花,收到了心心念念的乾老《百鸟朝凤图》,看见了一直好奇的《璇地志》,只差公孙氏的一舞动四方。
裘振曾问他,“你是否对公孙钤动了情。”
他握住了裘振的手,“没有。”
没有,我只是想得到一些、唯有公孙钤拥有的珍宝。”
最后的犀角香点燃。
陵光知道伴随清风出现的不是他的公孙钤,因为公孙钤从来不会废了礼法,与自己过于亲近。
出现的人,周身萦绕着清气,他对着陵光笑得温柔,没有一丝的拘谨,没有一点的君臣距离,他走上前来,自然的挽住了陵光的腰,抱起他,将陵光的双脚踩在了自己的脚面上,脚带着脚,带着陵光转起了舞圈。
仿佛山河旋转,置身于云,陵光闻到了牡丹花的香气,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牡丹园,春风沉醉,凉风唱晚。
陵光终于得到了公孙钤最后一件珍宝,他的舞。
他的牡丹花,他的画,他的书,他的舞。
陵光最想要的是什么?
他终是哭了出来,“原来,本王最想要的是你。”
最后的轻烟里,公孙钤在他耳边最后一声低语,“王上,微臣告退。”
王上,微臣告退……
是他未来得及做出的离别。
七日前,公孙钤与陵光正从天权赶回天璇,路过一个集市,公孙钤下了马车,买着包子,看见慕容黎一身璎珞红衣,披着一件玄黑外衣,手执玉箫,站在不远处,飘飘似仙,对他笑了一下。
“公孙,好了没?”马车内的陵光唤了一声,欲揭开车帘。
公孙钤在马车外按住他揭帘的手,轻声一句,“王上,莫要揭开帘子。”
他看着慕容黎并未上前,而在他身后的方夜牵来了两匹马,他转身上了马,调头离开,方夜紧跟其上。
公孙钤待这二人离开,才上了马车,半路弃了马车,交于马贩,换了另外一匹马车,赶往一个镖局,镖局镖师是他的朋友,安排一番,“王上,你在这里等我三日,三日后我若未归,你便随镖师回到天璇,镖局上下定会护你周全。”
“副相,这是要去哪?”陵光不解。
“王上,微臣有未完成之事。”
“本王命令你,必须同本王一起走!”陵光察觉出不妥。
“王上……”公孙钤将陵光拍晕,将其抱在床榻,离开之时,不舍的转过身去,看了他一眼,折了回去,坐在床前,久久望着他,“你曾让我坐到你的床边,而我说了礼不可废。”他伸出手去,抚上陵光的脸,然后站起身,对着陵光行了一个君臣之礼,转身离去,独自驾着马车,驶向天权回天璇的毕竟之路。
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计。
“王上,莫怕,有微臣在,微臣定护你周全。”公孙钤驾着马车,面对瑶光埋伏的众多刺客。
第一日,陵光未等到公孙钤归来。
第二日,陵光依然未等到公孙钤归来。
第三日,陵光不等到公孙钤,不愿意离开,镖师点燃了公孙钤吩咐的犀角香,陵光在暮色里,清风中,听见了推门声,他转过身去,看见那人一身蓝衣规整,清清朗朗的唤自己“陵光。”而不是“王上。”
那个只会唤他王上的人,一身蓝衣已身中无数刀剑,沐血成殷,直至以剑支撑,跪倒在马车前,闭上了眼睛。
慕容黎走近那辆马车,揭开帘子,马车内是空的。
“国士无双,厚礼待之,尸身送归天璇国。”
犀角香只够点燃七日。
“王上,微臣告退。”
陵光抓不住犀角香留下的最后一缕轻烟。
岁月如风,逝者如斯,雪落消弭,人生苦短。
慕容黎有一盘棋,一盘公孙钤留下的残局,他手执黑白棋子,将公孙钤的残局破解,倒了一杯酒,倾洒在棋盘上,他坐在凉亭下,吹起他的玉箫。
天璇与瑶光一战,无可避免。
战场之上,士兵之气,气焰喷张!
“用天璇国主的血,祭我瑶光数万亡魂!”
“杀了他!”
“杀了他!”
“杀了他!”
天权的大军来得太迟,执明看着慕容黎的箫剑刺穿了陵光的胸膛。
他看着慕容黎抽出了剑,陵光胸膛的鲜血溅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。
“慕容黎!”利剑出鞘,执明的长剑对上慕容黎的箫剑。
只是三招,执明便不敌的后退三步,摔倒在地。
他却忽然大笑起来,“慕容黎,你要报国仇,最好连我一起杀了,天璇国当年进攻瑶光,是我暗中下令给的天璇军资,否则你认为天旋有直捣瑶光的能耐?”
“杀了他!杀了他!杀了他!”
慕容黎只是一个转身,身后众将士皆是噤声!
慕容黎染血的的箫剑抵上执明的颈,“你敢再说一遍?”
“我说,是本王资助天璇的军资,攻破了你瑶光,杀了无数人,没把你逼死,反倒是便宜了阿煦这个替死鬼,慕容黎,你以为我为何会怕阿煦的鬼魂?”
慕容黎的剑向下游走,直抵在执明铠甲之下的腹部,执明开始本能反抗,摸起陵光遗落在地的剑,躲开身,出招,慕容黎轻闪,被割下一缕发须。
王王对峙,两国士兵开始冲锋陷阵。
这场战争,以天璇战败,天权瑶光各退十里告终。
执明抱着陵光的尸身,按住他胸膛的血窟窿,血,全是血,已经从温热变为冰凉。
“十二,十二,看看我,看看我。”他拍着陵光的脸,那双眼睛不会再睁开,这世间最后一位会唤他小十三的人也不在了。
“王上!”浓重的血腥,子煜察觉不妥,因为那血不仅仅来自于陵光的尸身。
执明已经全然不顾腹部的隐痛,抱着陵光的尸身不愿离开,直至昏厥。
执明的生产并不顺利,失血过多,他大概是快要死了,一尸两命。
但他却然安无事,因为执骁为他过了血。
“是谁的都好,为何是慕容黎的,你看他长的一点也不像你。”执骁抱着小婴孩,看着卧在床榻的执明,“从前,父王将你抱回来,你也是这般小,我那时也这般抱着你。”
“你啊,幼时那般可爱,长大了却是这般愚蠢。”
执明哑着嗓子,“你想杀了我才对,为何又要救我?”
执骁冷笑了一声,“你说,若是你十二哥,他是否会救你?”
执明没有说话。
“你相信十二哥会救你,却不信自小一直守着你的三哥会救你。”执骁的面色惨白,将小婴孩置于执明的身边,“执明,我说过,你不会是慕容黎的对手,我欠你一条未出生孩子的命,今日就算是我还了。”
“我不需要你还,我也不想这般无用,一直固守自封,等着人来救。”
“三哥。”
“三哥。”
“三哥。”
这是时隔多年以来,最后一声三哥,因为执骁不会回答他了,他趴在执明的床畔,青灰了一张微笑着的脸,毫无血色,再无生机,他就这样趴着,如同幼时,趴在那张摇篮旁,看着篮中婴儿甜甜的睡去,他亦是一身轻松的微笑睡去。
“三哥,你在我心中,才是天权的王。”
“三哥,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回来。”
子煜站在门口,靠在门旁,无力的滑落下去,哭得像一个无家的孩子。
执明执骁都曾问过他到底选择谁,到底在想些什么!
如果可以,他不想做出任何选择,不站在任何一边,还像儿时那般,三人成群,一同嬉耍,他和执明闯了祸,总有执骁将他二人护在身后,颜色荏苒的严肃一句“有事冲着我来,欺负他们,这是做什么?”
执明昏睡过去,再次醒来是三日后,他听见孩子的哭声,却无动于衷,一声命令,“将他抱走,碍着我的眼。”
子煜看着他坐直了身,眼睛已沉静如深海的颜色,充满危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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