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念慈君

四十九​《鸿蒙记》飞絮飘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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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九《飞絮飘落》


十年一觉天枢梦,春水如碧月凝空。


二十年,大梦方觉醒,终究意难平。


苏瀚第一次见仲堃仪,是谷雨季春之时节,春末将尽、夏至未至,春水初生绿浮萍,仲堃仪从竹林中来,青竹色的腰带,一身浅黄的衫,那是属于嫩柳的颜色,象征着万物生长,代表着朝气澎湃,他缓缓徐来,步伐稳而有力,意气风发,有着一丝轻佻不屑的神情,腹有笔墨,难掩一股书卷之气。


苏瀚看着他走过来,似乎周身的天地开始暗淡,只剩下一轮冷月凝空,清辉倾洒在人间。


“下官,参见……”他上了游船,孟章却几步上前,欲打断他的行礼,将他扶起来,仲堃仪一个眼神,一个袖中手上动作,不着痕迹的拒绝孟章的好意,执意的跪拜下去。


由着他跪,孟章握紧了衣袖,一句“仲卿免礼。”便转过身去,离开。


“王上,歌乐已经备好,还请上座。”今日是孟章的生辰,天枢百官齐贺于船,泛舟湖上,苏严上前,伸出手来,引他入座,孟章看了苏严一眼,迟疑片刻,终是碍于苏瀚就在身后的缘故,颔首,留海遮了眉眼,将手搭在了苏严的手臂上,由他扶着引入王座。


苏瀚仔细观察仲堃仪的神情,毫无所动不说,反是迎上自己考究的眼神,笑问一句“苏大人,看我作何,莫非在下的脸上有着花?”


苏瀚难得没有官架子,“花是没有,不过看仲大人,丰神俊朗,气度不凡。”


仲堃仪笑迎一句“爹娘生的好罢了。”


谁不知道他出身寒门子弟,他的爹娘都是村里的乡下人,苏瀚身后的世家大臣窃窃私语,讥笑连连,尤其是那位何大人,出言不逊,“真是亏得爹娘生的一副好皮囊,否则如何能教王上惦记的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,这幅穷酸样,如何鲤鱼跳龙门?到达今日之势!”


寒门子弟又如何?


“何大人,难道每日躲在王上的床底下,否则如何知道王上整日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?”仲堃仪看似一句玩笑,实则在场的个个心知肚明,他是在讽刺王不是王,受三大世家的控制监视的局面。


“你!”何大人欲要上前,被苏瀚一个眼神示意退下,继而一副长辈教育人的架势,“仲大人,年轻气盛,争强斗狠,一招不慎,满盘皆输。”


“苏大人,老而不死是为贼,见好就收,小心贪心不足蛇吞象。”


如此直接叫板,当属罕见,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,心高气傲确有其才也罢,苏瀚不由对仲堃仪刮目相看,“你不怕我?”


“我为何怕你,赤脚的不怕穿鞋的,苏大人更应该害怕,因为耳边听得皆是阿谀奉承,溜须拍马。”


苏瀚身后众臣已站不住,苏瀚竟是笑了,“不错,真是不错,王上的眼光倒是毒辣,挑的也是带毒的。”


此事告一段落,众臣皆是进了船舱,入了座。


觥筹交错间,很快礼乐声声,奏着恭贺曲词。


“听闻仲大人茶艺非凡,不知是否肯赏脸,给在座的大人们献上一献?”苏严故意折他掩面,给众人献茶,岂不是低人一等。


仲堃仪端起酒杯在手中把玩,一句自叹“我官于天枢今几时,尝尽溪茶与山茗,天枢之茶,不比天璇,甘苦涩口,着实无味,都言俗人多泛酒,谁解助茶香?我仲堃仪自为官为臣之时,便归于俗人,不再吃茶,只爱饮酒。”他置下酒杯放于桌,站起身来,“在下不才,唯酒量不错,献茶不能,今日以酒代茶,自罚一大坛,还望不曾扫了各位的雅兴,多多包涵。”说完,提起桌上满坛酒,仰首痛饮而尽,实在潇洒爽快,一坛饮尽,毫无醉意,一句“天枢,只有这酒还算不错。”


“仲大人,好酒量。”苏瀚回了一杯酒饮下,算是温和,“如果我没说错,仲大人怕是与天璇公孙副相齐名的玄宫双杰之一?”


玄宫之名号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天将雄才,皆出玄宫,众臣不由交头接耳。


“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苏大人,我与公孙师兄相比,不过一个假酒篓子,乡下村夫。”


“乡下村夫又如何,如今天玑的上将军,还不是山野一樵夫?”


“苏大人,他是假的樵夫,而我是真的村夫,你可不要弄混了。”


一句调侃,众臣已经跟随苏翰的步伐,见风使舵墙头草,对仲堃仪态度转变,“哈哈,那我等,更要和村夫仲大人喝上一杯了。”


……


其乐融融中,是暗涌汹汹。


苏瀚不再注意仲堃仪,而是目光放远,盯住了由始至终,一言未发,坐在王座上的孟章,他不苟言笑,隐而不发,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,不由让人联想当年的孟乐巧,梳着精致的发髻,画着绝美的妆容,杀人不过眨下眼,无辜而又可爱,眼神清纯茫然实则内心魄力十足。


那不是他的儿子,他这辈子千算万算也算不过孟乐巧这个女人,即使孟乐霖百般解释,他依然不会相信孟章是自己的儿子。


他宁可如诸葛胜一般神叨叨的去相信轮回,尤其是仲堃仪与孟章并肩而立之时,他会想到曾经的一对璧人,尤其是他的恩师冷月,所以,苏翰对仲堃仪,一见如故,有着莫名的赞赏,心中想着,就看这仲堃仪是否识时务者为俊杰,愿意站在自己这条船上!


酒后是船板上赏景,正值傍晚,湖光山色,尽收眼帘,几位年轻王侯子弟,躬亲大臣,大有兴致,不由吟诗作对,抒情抒意。


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


“争渡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”


“谷雨季春时,东篱把酒醉。”


轮到仲堃仪,他面朝湖面,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月,说了这么一句,“吾想吾内子,不知海上生明月,吾与他,是否天涯共此时。”


“仲堃仪,你真是不合时宜的煞风景!”苏严不由动怒。


“苏兄,诗词抒意罢了,作何生气,吾想吾内子,又没惦念苏兄内子。”谁人不知,苏严与孟章有一纸婚约,这句、话中有话,大概只有仲孟二人知晓。


“两位爱卿,倒是热闹。”孟章信步走了过来。


一阵大风,吹皱十里烟波,惊散舟渡鸿鸟,游船有些震动,孟章站立不稳,下意识的拉住了仲堃仪的衣袖。


仲堃仪纹丝不动,没有扶他一二的意思,反是待风平浪静,抽出衣袖,眼梢垂下,“王上几乎要将微臣的袖子扯断,也不怕苏严苏大人看见,心有不快。”


孟章看他冷漠无情,不由也是冷笑一句,“他断不会心有不快,毕竟仲卿心有内子,无人能比。”


“那是自然,家中内子,王上比之,还要差的十万八千里,我与王上仅仅是千里马与伯乐,君君臣臣,只望苏兄莫要误会,再针锋相对,让我晚上也要做噩梦。”


“仲堃仪,你口出不逊,王上何其尊贵,岂是你家中乡野村夫的内子可比的?你好大的胆子!我与你争锋相对,不过是看不惯你的为人,与王上无关。”苏严已是忍无可忍。


“苏兄说的是,内子粗鄙,实在不能与王上相比,我的为人,也是一塌糊涂,不足为人道。”


孟章心中五味杂陈。


过了约么一个时辰,游船靠了岸,孟章看着他一人徒行,没有侍从,没有车轿,怡然自得,在月辉下,悠悠离去。


入夜,仲堃仪的小书童打着哈欠,睡歪了两个羊角辫,揉着眼睛开了门,奶声奶气的,“不见客呢,不见客。”话未说完便被孟章弯腰抱了起来,心疼不已,扯了下他的歪辫,“头发也没散开就睡下了,仲堃仪让你开门,他还真丧尽天良的把你当书童使唤!”


孟章不是五味杂陈,是十味杂陈了。


他抱着小书童走进房间,只见仲堃仪并未睡下,正披着外衣,端坐于案前,调着他的琴弦,屋内一掌明灯跳跃,半暗半明隐现他的脸。


瞧见孟章披着黑衣斗篷抱着小书童进来,不惊不喜,对着小书童说了一句,“书书,他是坏人,专门抓没阿爹的小孩卖掉,快跑远些。”小书童听后,吓得挣扎着从孟章怀里跳下来,溜得飞快,跑的羊角辫冲天翘着。


没阿爹的小孩,孟章快要被仲堃仪逼疯了,“仲堃仪,你不是人!”他扯上他的琴弦,绷断了数根。


仲堃仪不以为意,勾起一根断了的琴弦看了看,抬首间是月朗风清的风情,瞄了一眼孟章,问着,“你、手不痛?”


孟章的手指不由抖了两下的握了起来,低声一句,“痛。”


“哦,还知道对我喊痛。”说着轻笑着站起身来,“看来今夜来的不是王上,是小孟章。”


“仲堃仪,你非要分的那么清楚?”


“当然,有些事情,王上做不得,小孟章却做得。”他坐在桌边,招呼,“坐下,孟章,给我倒杯茶。”


“你!”


“怎么,吾妻倒不得?”他调侃称呼。


孟章咬了下唇,昂首挺胸间满是锐气,声音脆亮,“倒杯茶而已,自然倒得。”走到桌边,并未坐下,直接倒了一杯茶,递过去,仲堃仪笑意盈盈伸出手来欲接,不想孟章一杯水泼在他脸上,骂道,“你蹬鼻子上脸!”


“我蹬鼻子上脸?”仲堃仪来气的站了起来,居高临下看着孟章,这几年,孟章没长高,他倒是又窜了些个头,他俯看着孟章,这一身气焰却忽然下去了一半,放轻声音,“你抬起头来,我看不见你的脸。”


此话一出,孟章羞辱难当,只差没去踩他的脚,断他的腿!


说着仲堃仪去撩孟章的留海,一边撩起他的留海,一边弯下腰,眉目与他露出的额头齐平,盯住他“我不信书书是你生的,书书大个头圆又胖,再看看你这么小。”


“……”


书书是小书童的小名子,他在孟章离开的数月以后,尚在襁褓之中,是放在一个竹篮子里,送到仲堃仪家门口的,包被子里还留了孟章的一封手书。


“他是!”这一点,孟章不容置疑。


仲堃仪打量了孟章,“我不信,我甚至不相信你是当年的那个他。”


孟章拿他没办法,“好!你躺下,我总有办法教你相信。”


“哎,你要做什么?”


“我要做什么?你知道我要做什么!”孟章将他从桌边推搡在床。


“哎,你可轻点劲儿……”


仲堃仪觉得自己的腿要被孟章捶断了。


“我就问你信不信!”孟章揉掐了他的腿侧,如同以前,孟章给他揉腿时,总要捉弄他。


“不信!”


一句不信,被狠掐了一下。


“我不信!”他忽的坐了起来,直面对孟章。


两人久久相对,四周安静的可怕,仲堃仪一句,“你不是从前那个他,他对着我从来都是甜甜笑着的,而你却是忍着莫大的委屈,快要哭着的。”他挑起他的下巴,“你看,你快哭了,这样的孟章,我不会喜欢。”


他不会喜欢这样的他,他却忍无可忍哭了出来,起初是隐忍的无声落泪,继而是咬唇抑制,最后是无法忍耐的放声痛哭,仲堃仪叹了声气,终是心软,揽他入怀,收于怀中,说一句“想哭,你就哭出来,在我面前不需要装作老成,忍而不发。”


他哭到干咳了起来,一直忍耐在心底的苦楚压抑,在一夕间完全彻底决堤,冲垮精神与肉体,洗刷了腐朽的血液,他变得鲜活起来,不再是一个被操控被监视的傀儡帝王,不再是被掏空没有自由的行尸走肉,他和颜悦色笑着,明亮了那双眼睛,似多年前的小孟章,对仲堃仪可爱的笑,却说着残忍的话,“仲堃仪,我是将死之人,安安静静的死是我的宿命,如今你来了,我还没有看够你,所以不想死了。”


“说什么胡话?”仲堃仪顺他的背。


他没有说胡话,仲堃仪闻到了血的味道,他松开孟章,看着他因为情绪起伏太大,催发了一直瞒着不叫他人知晓的毒,咳出一口鲜血浸在了自己的黄色衣衫上,“我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君王,如此一来,他们是非要我死不可了,这慢性的毒,没得解……咳咳……”


一句如今你来了,我却不想死,透露了多少坚忍与无可奈何,仲堃仪擦掉他嘴角的血,将他搂在怀里,亦是红着眼框,“不说话,不说话了,他们想让你死,我教他们通通给你陪葬!”


你别怕,别怕,他们不够,这天下也一同给你陪葬!


孟章不再想这些,而是对仲堃仪说,“仲堃仪,天枢虽弱,但也不仅只有美酒,还有钧天最好的战马,我曾也想变成一匹青马,奔腾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,自由自在无拘无束,如此,可以脱缰而去,无人可挡,一路南下,再到梦里的平阳县,看看我的小鸭子有没有长大,猪崽子有没有肥大到可以吃了呢,看看我的书书乖不乖,看看你有没有在想我。”


仲堃仪的怀抱是温暖的,带着草木的清香,掺杂者朝露的气息,温柔的像置身在令人贪恋的甜芳味中,他抱着孟章,将他埋在胸口,藏在怀里,哄他入睡。


天枢的万千美酒百万战马,不是仲堃仪来到天枢的理由,他曾在玄宫发过誓,只做一个教书先生,绝不入官仕之途,如今纵是违背誓言天打雷劈挫骨扬灰,也无所畏惧的,只是想要日日看见一个人。


小孟章,今天也看见你了,可是你却不会对我笑了。


“仲堃仪,我痛的睡不着,你给我唱支歌吧。”


“孟章,你要听什么?”


“《一世倾安》。”


一世倾安,那也许是孟章最美的梦,梦里梦外没有生离死别,他们将死亡抛之脑后,只在意如今拥有的分分秒秒。


十日谈,就谈欢天喜地,一世倾安,不诉离殇。


“仲爱卿,你看本王的马如何?”这日,王家马场,夜黑风高,只有二人,仲堃仪看着孟章脱下平日里的王衣,紧衣高靴,青衣鲜衣正少年,脱冠束发,清清爽爽,手拿马鞭,洋洋得意。


“马是好马,只是太过高大,不知王上是否上得了马?”


“好你个仲堃仪,本王偏爱骑大马!”


“是是是,王上就爱骑大的。”他咬重了大字。


两人之间的兴事,孟章时常喜居上位,喜欢骑大的,这句话会意下来,恼羞一番的转身就上了马,俯身摸了摸马鬃,讽刺“你可比仲堃仪好多了,他一肚子黄,本王算是知道他为何喜穿黄衣了。”


说着拉紧缰绳,抽了马鞭,一声“驾。”


“王上!说好的同驾?”仲堃仪施展轻功飞身上马,环住他,掌控了缰绳,孟章不依,想要抢过缰绳,转过半身,命令一句,“给我。”


“喏,给你。”他侧过脸去,蹭他的鼻梁,给他一个吻,将孟章半推半就压在马背上。


“不是要这个。”他一边警告的嘘声轻语,一边防止被颠下去只能紧紧拉住仲堃仪。


“那你是要这个?”外衣解开,顺风飘落,他顺着马力,磨蹭一番,便两两交心的合二为一,一路马蹄飞踏,浅草没马蹄,风月潇潇意,借力打力,颠簸冲击间是摩擦、深入……


马匹一路飞奔直至溪前,扬蹄停下,将两人甩了下去。


簌簌混成一团,一同滚入了草木深处,溅起一片蒲公英,随风飘散间,惊亮了萤火,绿点莹闪,二人徜徉一片绿海。


孟章被压着不舒坦。


“莫动。”他捏了他的脸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学堂挑选良才,那日对着先生指名道姓说着你就要仲堃仪了,我忍笑差点憋出伤。”


他不给他捏,挥开他,“你怎么没憋出伤来,最好憋出内伤,再笑不出来。”


“我这些年是过得如鳏夫一般,憋的快要得内伤。”


孟章听不得鳏夫一词,暗自神伤,抬头挽住他的颈,用力咬了他的唇,几乎出血。


“小孟章,我就喜欢你这辣劲儿。”


“对,你什么不喜欢?昨天还说喜欢我这股奶甜味儿,仲爱卿你真善变。”


“我这么善变,总对变点花样,你说是不是?王上。”说完,他忽然将孟章扛在肩上,站了起来。


“干什么你?又腿上骨头长好了?欠打。”孟章一惊,捶他的背。


“早好了,等着你来打,在那之前,让我先打你一顿。”他将孟章从肩上放下,背靠在一棵树上,在树影婆娑下,凉风习习中,混杂鸟鸣山涧,伴随着萤火,圈起他的腿,一下一下,撞击成声,吻上他的唇,一下一下,吮咬润红。


他又感受到毒血的腥气,他知道孟章又咳血了……


“孟章。”他轻唤一声,一滴泪被孟章笑着吻下,“无碍。”


“他回给孟章一笑,却是阴暗了神情。


孟章的身子,一日不如一日,天枢的内争,愈发激烈,他倚在床边,门外尽是三大家族的守卫,他看着窗上的藤叶还尚青绿,却大片大片飘落,此时窗外一线纸鸢飞入窗景,那是一只“书书”纸鸢,画着可爱的书书头像,还有着两个小歪辫。


他下了床,趴在窗口,看着那只纸鸢,漫漫无言。


孟乐霖将一碗粥端入房间。


“这碗有毒吗?阿娘。”孟章看了那碗粥一眼。


孟乐霖端着托盘的手轻颤起来,“你早知道的,我不是你阿娘。”


“那我阿娘是什么样的人?”


“孟乐巧他是一个怪物!你也是!”


“阿娘,你再骂我,我会把你的真儿子,杀了……”孟章忽然笑出声来。


“他在哪?他在哪!你告诉我,他在哪!”托盘砸落于地,孟乐霖着魔的拽住了孟章的领口。


“你不是说他手臂上有你咬的牙印?阿娘的虎牙印真是特别,怎么办才好,我早早便看见他了,在我唾手可杀的地方,而你,惦记了二十年,依然看不见他!”孟章纵力挥开,孟乐霖踉跄几步,才勉强站稳,“孟章,你活该是快死了。”


她推开门,“这碗粥,没有毒,你放心。”


门又被关上,屋内又只剩下安静无声,孟章没有喝那碗粥,他又回到窗边,看着那只“书书”纸鸢,在空中飞。


从某些方面说,仲堃仪与孟乐霖神态有着相似,纤高丰态,都有着一双大眼睛。


天玑国蹇宾终于获得神迹,正式筹办登王大典,仲堃仪与苏严作为天枢使臣一同前往,苏严却死在途中,仲堃仪一人归。


“你对本王说,苏严是不是你杀的?”孟章问着仲堃仪,仲堃仪笑着,“我要他们都给你陪葬。”


苏瀚再见仲堃仪,他呈上孟章一直藏着,不愿交出的天枢国印章印信,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,双面计谋,假装甚是无情的站到了世族大家苏瀚这条船上。


那夜,窗上绿藤的青叶随着孟章不断的咳嗽声,掉尽了,光秃秃的,再无生机。


“孟章,小孟章,你睡了吗?”仲堃仪抱着他看着窗外的月。


“没有。”他的声音很微弱。


“别睡,我抱你坐起来靠着我,看月亮,可好?”


“咳咳……咳咳……好。”


“孟章,明天我偷偷带书书来看你吧,可好?”


“好。”


“所以,千万别睡,答应我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孟章,我给你唱一支歌吧,就唱你最爱的那首《一世倾安》,可好?”


没人回答他了,等不到有人再回答他一句“好。”


他湿了睫毛,灵闪了双眸,却还是哼唱了起来,那似一首催眠的歌,催着怀中的人永永远远的沉睡下去,不会再受毒发的折磨,也不会再醒来。


难以压抑,他搂紧了孟章,却不能哭出声来,直到眼泪不再流,他面色平静的打开门,残忍冷酷的一句“王上一口气没上来,殡天了,教苏大人好生准备谋事。”


回到家中,他终是撑不住抱着书书跪倒在家门,一拳捶在了自己胸口,痛到吐出一口血来。


星河暗淡,风起云涌间,公孙钤抚住了也在作痛的胸口,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笔,齐之侃在那棵桃树上小憩,睁开了眼睛,慕容离停止了吹箫,抬起头,望着那一轮明月,笼入了黑云。


仲堃仪半年布局,承诺那句,“我教他们通通给你陪葬!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废除了世卿世禄制,王权集中,按军功赏赐二十等爵。


他终是步步为营,处处小心,处心积虑,得以杀了苏瀚。


苏瀚面对死亡那一刻,却很平静面对他,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的仲堃仪,意气风发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眉目如今充满锐气,却依然难掩一丝风情,不由想到他的恩师冷月,他的恩师曾对自己说,“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,因为你与我最为相像。”


苏瀚看着帐中,影影绰绰,依稀辨得冷月侧卧于榻上,徐徐摇着一把扇,他得冷月夸赞,心中欣喜不已,立刻在帐外拱手以礼,“承蒙先生厚爱。”


“不必多礼。”


他看着冷月收了扇,揭了帐子,走了出来,他走了出来,似乎夏日里的热风也带着一丝凉荫的快意,苏瀚便看着他走向自己,对自己说着“只愿我今时对你的厚爱,能换你将来对我的几分喜爱。”


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弟子自当一直尊崇爱戴你老人家。”


冷月笑了,“哎,我才三十而已,一点也不老……”


他自是不老,在苏瀚看来,这世间无人可与他的师父冷月相比,他是清辉明月,超脱凡尘,大智慧。他这等俗人是望尘莫及,只能跪在他的脚下,得他教导,悉心聆听教诲。


他不爱孟乐巧吗?他不爱这种可爱娇小的,他喜欢孟乐霖这种的,纤高丰态,妩媚温柔,有着风情的眉目。


苏瀚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,他看着仲堃仪,自嘲,“我一直以为你像一个人,甚至把你当做他,对你不设防,当做儿子一般喜爱,而你终究不是他。”


“哦,我像谁?”


这是苏瀚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,“你不是他,他怜悯众生,活佛相,是生机,你血洗天下,金刚相,是毁灭。”


仲堃仪大笑出来,“那你还真是认错了人,我不如送你去地狱找他!”


他下令杀了好多人,三大世家几千人的性命,不分男女老少,这场屠戮持续了几天几夜,血流成河,直至血液一遍又一遍干涸,染黑了天枢的绿棋。


天枢终究是变了天。


孟乐霖亦是被赐了毒酒。


“你若愿意给我看一眼手臂,我便喝下这杯毒酒。”孟乐霖端详着仲堃仪。


“你认为你有谈条件的资格?”


“我藏了一些孟章留下的东西,你应该感兴趣。”


仲堃仪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打量她两眼,心中难升反感拒绝,终是撸起了衣袖,露出了上面的牙印。


仲堃仪看着她先是欣笑,再是苦笑,最后彻底失去了端庄温柔仪态,目眦尽裂,完全红了眼睛,几近疯魔的决绝端起了那杯毒酒,瞪着仲堃仪,吼道,“孟章和他娘孟乐巧是一样的怪物,杀人从来不用自己的刀,你们苏家人,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,苏瀚也好,你也罢,永远算计不过姓孟的。”她将毒酒一饮而尽。


“你是何意思?”仲堃仪靠近她几步,不想却被她一把拥住,她拼尽这一生所有的力气,狠狠抱住了他,不愿松手,仲堃仪竟推不开她,任由她在耳边说着,“我的儿总算还是回到了我的怀里,这次我不会再弄丢了,舍了命,也不会弄丢了……”


她含笑的抱着仲堃仪,嘴角流下鲜血,瞑目的闭上了眼睛。


她所说的藏了孟章的东西,就堆在她的房间里,是许多不起眼的信件,里面许多是孟章与凌司空的日常书信,写着零碎小事,不足来说,但往往最不显眼的却是最安全的,这一堆书信里夹了几封无张无字的书信。


这是孟章特有的把戏,仲堃仪在无意间见他玩过,于是仲堃仪学着孟章的把戏,将白纸放在盆中浸湿,然后用烛火烘干,上面逐渐显现出字迹。


第一封是凌司空的笔迹,“王上,当年你母王丢入河中的那个孩子,就是仲堃仪,当年我派出的狐二,没有成功将他抢出,于是改了计划,顺势将他安插在仲氏父子身边,他已嫁给仲父,为仲堃仪的阿爹,前日接到他的密信,仲堃仪已从玄宫回到家中。”


第二封是孟章的笔笔迹,“本王亲自去平阳县会会他,伪装身份不如就吩咐狐二给我安个土匪头子,到时候抢他仲家一二,自然有了联系,如有必要,对仲堃仪此人,本王亲手除之,凌爹爹,宫中之事,暂且交给你。”


……


“本王如今迫于苏瀚发现,虽离开平阳县,回到王宫,累得你也被苏瀚贬谪到汴州,但仲堃仪这步棋,弃之可惜,凌爹爹帮我找个与我样貌有几分相像的三个月大婴儿,本王手书一封,你将婴儿送到那仲家人手中,教仲堃仪看着孩子,念念不能忘。”


“凌爹爹无须担心,本王知道苏瀚孟乐霖要杀我,本王岂是任人宰割的鱼肉!不如将计就计,假装中毒,陪他们演一场好戏。”


……


“他们想杀我,就莫要怪本王无情,死在他们亲生儿子手上,岂不乐哉?还真是感谢他们生了个好儿子,仲堃仪计谋无双,这把刀,可不是一般的刀,杀起人来,事半功倍。”


手中书信落地,扬扬洒洒,随着落下的,还有仲堃仪一颗鲜活跳动的心。


这日清晨,平阳县中,仲堃仪的阿爹还在厨房切着菜,锅中烧着饭,只听门口扫地的大弟一声唤,“阿爹,大哥回来了!”


“阿崽崽?”他放下手中菜刀,擦了擦手,出门迎去,嘴巴里碎碎念,“怎么没提前来书信告诉阿爹要回来,阿爹好做准备。”


仲堃仪淡淡一句,“狐二,你要做什么准备,是否又要准备给你的主子凌司空写信,告诉他我已回来?”


阿爹慌神中红了眼睛,紧紧拉住他的手臂,笑说一句,“吃饭没?饿了吗?阿崽崽一定是饿了,快进屋来,阿爹给你盛饭。”


他闭上眼睛再睁开,并不迈进家门,看着阿爹,看着大弟,他们并肩站在一块,才是一眼看上去相像的一对父子,而自己格格不入,仿佛这么多年皆是一场虚情假意的笑话,他不由冷了语气,“你的主子在何处,狐二?你一定知道,否则你如何给他通信?”


阿爹终是放下了他的手臂,说出一个地名,天涧崖。


狐二看着他站在门口对着屋内磕了三个头,留下一袋金子,便作离开,再未转身。


“阿崽崽,阿崽崽!”他欲去拦,却被大弟拉住,对他摇了摇头。


仲堃仪于天涧崖看见了孟章,孟章没有死,他坐在院中的太阳下,腮帮鼓鼓的不知在吃着什么,晒红了脸蛋,依然专注的描画着一只纸鸢。


他站在篱笆外,捂着胸口,倒退了三步,走到大门前,将当年放着书书的那个竹篮放在门口,竹篮中是一只炖好的鸭子,一个卤好的猪肘子,一盘麻辣油焖大虾,一盘春笋肉片,最下面是天枢的印章印信。


他不知走了多久,走回了天枢王城,几日未归,各种消息已经放出。


“听说了吗?他弑父杀母……”


“忘恩负义已是背叛先王孟章,还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事。”


“这种人要下十八层地狱!剥皮抽骨!”


“这样的人,不配做我们天枢的王。”


一些石块,鸡蛋打在他身上,他站得笔直,无言可辩。


他迎着各种讥笑讽刺,直至天枢的守卫队赶来,驱赶那些流民,他一只手挥下,遣退了他们,一个人继续走在大道上。


这是仲堃仪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,那个教天玑粮食减产六成,拔除天枢三大世家毒瘤,废除世卿世禄,提出中央集权,王权集中,耕战制度,开天枢海清河晏的一个时代的传奇人物,自此消失不见。


有人说他看破红尘,出家当了和尚,就住在青龙寺,法号冷月。


也有人说,他回到神秘的玄宫,开始培养下一代的玄宫双杰,教书育人,做一个教书先生。


更有人说,他那天一直走,走了一天,直到走到王家马场不远处的一棵树下,那棵树下盛开着大片的蒲公英,马蹄踏过,飞溅起白色的英花,落英缤纷,惊醒了一片萤火,绿点莹闪,他穿着嫩柳色的衣衫,系着青竹色的腰带,仰天大笑三声,似是参破世事,死在了这棵树下,化做一朵黑莲,升天而去。


孟章在天涧崖的那只纸鸢终于画好了,他受万民爱戴,复位成功,自此天枢恢复正统,排除了万难,展开新的篇章。


一日天气大好,他在天枢王宫放起这只纸鸢,纸鸢上画着仲堃仪,眉目尽是风情,却断了线,坠入水中,随流水逝去。


“王上,别追了,只是一个坠水鸢而已,水里凉!”


“他不是,不是……”他跳下河。


这条宫河,是那条曾经仲堃仪刚出生几日,由孟乐巧抛下,漂流而下的天枢宫河。


“王上!”


他沉入水中,抓不住那只纸鸢。


“家有内子,说是土匪,却娇生惯养,十指不沾阳春水,靠着蛮力,只会劈柴,衣不能洗却挑剔,饭不会做却贪吃,最爱油焖大虾,春笋肉片,隔三差五拉着我去水边钓龙虾,对着圈中的猪崽子想入非非,问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?”


家有内子,他不是土匪,他早知道的,家有内子,他是一个君王,他亦是知道的。


但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小孟章是一个出色的君王,君王面前,只有利益,只有利用,没有爱。


这一年,飞絮飘落,一匹马又踏入了蒲公英从中,惊扰了萤火。


 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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