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念慈君

【执煜】山海不可平

何惜一行书:

*部分私设请见上一篇执煜《谁念西风》


一、 


远远地,执明看见有个人被缚在敌阵中央。


那是子煜吗?那肯定不是子煜。


他的子煜走的时候好好的。带着天权最骁勇的军队;骑着最好的战马;穿着最帅的盔甲;辫子上停着蝴蝶。都是他送给他的。他送了他那么多,唯独没想过送他去死。


越来越近,执明闻到湿润的腥气、呛鼻的硝烟味,战靴踩在血和出的泥土里。他千里驰援,走了遥遥一个夜晚,这会儿,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了。


“王上,那是......将军他......”


子煜留下的残兵在后面哭。执明不想听,他慢慢地走,仔细的打量那人的脸,把他的眉眼掰开揉碎了的看。他认出那是谁,泥泞的土地忽然抓住了执明的脚,叫他迈不开步子。


万念俱灰。


执明从不知道,子煜已经这样的瘦了。他像破败的风筝落进自己怀抱的时候,轻飘飘的,执明怕自己如果不快些伸手接住,一阵风就把他吹走了。


人在执明的怀里,子煜的鼻尖贴在执明颈侧,冰似的,直冷到执明的脚底。没有梦,都是真的,太阳穴突突的跳动,怀里人忽的又有千斤重,挂在他的心上,坠得他想吐。


他的子煜没有了。


那天清晨,所有天权将士们都听见了天权国主那一声悲恸的嘶吼。


执明长久地抱着子煜,血沾上他的盔甲,再滴在地上。然而突然,执明觉得脖颈一暖,子煜轻轻的呼出一小口气:


“骆珉他.....”


执明只听了个开头,他从万丈深渊被子煜这一声拉了回来,什么也不顾,大喊军医上前医治。沉寂的空气活泛起来。


子煜躺在军帐里,他觉得自己还沉在昨夜鲜血汇成的泥沼里,觉得那些刀刃依旧在贯穿着自己的身体,右手剧痛,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火烧灼着。为什么没有死,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知道执明在他耳边吵极了,在哭,在发疯,他想让执明安静,忍不住便醒了。


醒了就又想起了记挂的那重要事情。


执明站在床榻边,子煜被几个军医围着,偶尔露出来的,也只是血红色的一片。铜盆的水一盆盆的端进来,又猩红着一盆盆端出去。执明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情让他不安极了,而军医们在这时停下手,窃窃私语起来。


“有什么就大声说!”


 执明往前几步去看子煜,军医们忙像得了大赦,让出了地方。子煜被一堆凌乱的绷带和药瓶包围着,浑身缠裹的绷带厚重累赘,可血依旧渗出来,浸湿,浸透,汨汨的从床榻往下流。他的伤口如此多,执明犹豫半天,只轻轻碰了碰他的脸。


“王上,将军伤得太重了,这样硬撑也只是受苦啊。”


军医跪了下去,他们确实是尽力了,子煜将军平日里对士兵们温和体恤,他们都希望他能活下来。执明听了这话,愣了半晌,喃喃的问:


“本王让他受苦了?”


他低头去问子煜:


“子煜,你醒醒,告诉本王该怎么做,本王又不知道了。”


执明坐下来,子煜的脸色蒙着一层灰黄,死气沉沉。他从没有这样的脸色,上次中箭的时候也没有。他凝视着子煜的脸,下意识的去握他的手,可是还没等他碰到,旁边几个军医惊声阻止,吓了一跳。他看了看几个如临大敌的军医,低头去看子煜的手。


执明看到自己手边,快要触碰上的,是一只指骨破碎,手掌模糊的手。指甲已经脱落了,关节处的皮肉迸裂露出白惨惨的骨头,鲜红血肉中还有残留的淤泥,虽然精心清洁过,但是有些粘连的地方还是留存着。执明死死地盯着这只手。


他忽然捂住嘴,转到一边剧烈的干呕起来。


军医怕他怪罪,忙解释道:


“手上的碎骨头太多了,应该是被什么重物碾压造成的。现在的天气,包扎起来很容易溃烂,只能先这样。”


“保得住手吗?”


 没人回答他,执明恍惚想起刚才好像是说,子煜的命都保不住了。他仔细拢了拢子煜的鬓发,俯下身去,轻轻吻了吻那破碎的手。


骆珉进来的时候,就看见执明抬起头来,眼睛通红,泪滴下来的时候,仿佛要把那红也冲出来。执明看了他很久,才道:


“整军,我们回天权。”


 


二、


子煜在回天权的马车上醒过来。


他咳嗽了两声,呕了一大口血,。执明靠在一旁睡着,被这动静惊醒,一睁眼就见车塌的锦衾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。他急着去叫军医,却被子煜一把拦了下来。


子煜急喘了几口气,问:


“骆珉呢?”


执明扶着他靠坐起来:


“本王给了他三万大军,让他留在瑶光了。阿离猜到他是那仲堃仪派来的细作,但是留着他还有用,就暂且不戳穿他。”


子煜点点头,他还有好多事想要细细告诉执明,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了。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情已经处理妥当。


执明看见子煜慢慢闭上眼睛养神,他觉得子煜的脸色好了许多,便像平常似的和他说话:


“子煜,你可算醒了,这几天你不吃不喝的睡着,大夫们都说你活不了。他们瞎说,你看你现在不是好了吗?”


子煜觉得又累又困,他浑身剧痛,只微微点了头。


“子煜怎么会死呢?你要是死了,本王就把那些个军医大夫全杀了。”


子煜在浑浑噩噩中听见这一句,猛地从沉睡中挣脱出来,他睁开眼睛:


“你说什么?”


“我说......”执明蹙着眉:


“子煜,你既然派人向瑶光求援,阿离他为什么不出兵?他怎么能这么不够义气?”


慕容离为什么不出兵?他那么聪明的人,一定有他的原因,这次天枢的军队伪装开阳士兵围困天权,但暗中的矛头实则是对着瑶光的。慕容离虽然不一定在知道各种缘由,但肯定是权衡了利弊才决定按兵不动。


君王的决策,从来都不会把人命放在考虑的位置。


“子煜,你帮我分析分析,阿离他是怎么想?我前几天特别生气,说了阿离好一通,幸好你这次没事,不然本王和他没完。”


子煜张了张嘴,他总是觉得身体里翻涌着热血,刚要说话,就喉头一甜,忙闭上嘴,把温热的一口血强咽了回去,只看着执明。


局势复杂,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执明几天,几个时辰。


“子煜你怎么不说话?”执明细看着子煜的表情,犹豫了一会儿,问:


“子煜是不是也在心里记恨阿离了?”


记恨他干嘛?羡慕倒是有一点的。子煜微微笑了,摇摇头。他感到胸口的闷痛轻了些,便小声说:


“慕容国主许是也有很多不得已。”


“什么不得已比人命还重要?阿离总是这样,本王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。”


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。子煜强打着精神不去睡,看着执明自己絮絮叨叨的,抱怨慕容离的种种毛病,抱怨自己不等他的援兵,抱怨骆珉骗人。


看着这样的执明,子煜忽然害怕了。


我还不能死。他想。


 


三、


小胖捧了一莲花香炉进来,在窗边点檀香。


子煜卧在床上,睁着眼,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。许久,待檀香的烟一绺绺在屋中飘着,他才道:


“把窗户打开。”


小胖为难的嘟着嘴:


“大人,外面下雪了,可冷。”


子煜的脸色青白,听了这话,过了半天,那眼睛才转动了一下,又重复道:


“开窗。”


小胖犹豫了会儿,磨磨蹭蹭地给窗户开了个小缝。


“全打开。”


子煜自己撑着坐了起来,小胖那头儿终于把窗子全部打开了,冷风夹着雪飘进来,混进了檀香,扑在子煜脸上就是一股冷寒的香气。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,忽然低下头去,肩膀剧烈抖动着。


小胖忙过去,从床下拿出一个瓷坛捧着。


子煜吐了许多的血。他接过小胖递上的绢帕擦了擦嘴和手,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,笑着拍了拍他肩膀:


“不许跟王上说。”


小胖擦了把眼泪:


“早上的粥都吐了。”


没办法的,他早就是强弩之末,只靠太医的那几味强补的药提着气,骗执明说自己有救了。他时常觉得太热,像是整个人都要烧着似的。他浑身都是破口,往外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力。


外面喧哗起来,小胖把坛子往床下一藏,道:


“王上下早朝了。”


话音刚落,执明就提着一盒点心走进来。他明显是高兴的,将那盒子放在子煜床头:


“子煜你看,你王兄派了商队过来,带了好些你家乡的东西。”


他急切的想要子煜打起精神来,便和他一样一样的说:


“你们西域的战马,比中垣的要高大许多,今天本王看了,有一匹赤红踏雪的神驹,特别神气。但是你王兄说那马性子烈,要你的话才听,等你好了,咱们就骑着它去你家乡。还有琉璃的水盏,比我们中垣的技艺好多了,晶莹剔透的,洗脸可惜,本王都养鱼了。还有葡萄酒,但你现在不能喝,我都藏起来了,底下几位大臣眼巴巴的看我都没给。对了还有这点心,是用你们......”


执明倏地停住了话音,他看着子煜,轻声问:


“子煜,你怎么哭了?”


     子煜擦了擦脸,水淋淋的,他便有点不好意思,道:


“香快烧尽了吧,烟呛眼睛。”


执明笑起来,他知道子煜是想家了,现在又受了伤,心情难免低落。他没见过子煜落泪,怕安慰他反而像是揶揄他,便甩着衣袖:


“那本王给你扇扇,小胖你怎么搞的,烟起来了还不把炉子拿出去?”


小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执明便坐在床边看着子煜,也不说什么。子煜假装着神采奕奕,这会儿浑身剧痛愈来愈厉害,他便问道:


“商队来天权,王兄却没有信件给我。通信禁令,是不是又要出兵了?”


执明点点头:


“阿离来信,开阳联合仲堃仪围攻瑶光。但是实则仲堃仪愿意中途撤军,不插手两国之事。阿离意欲直接吞灭开阳以绝后患,故而来向本王寻求联盟。”


出兵必然是阿离的事情,子煜倒是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。


“可是,本王有些顾虑。本来就不知道阿离用什么条件和仲堃仪谈和。你上次又......本王气不过,真不想理他。”


子煜恍惚的听着,强迫自己分出所剩无几的精力驱使脑子去思考,道:


“慕容国主不会轻易害王上的。”


“那可说不准,谁知道他哪天也看我天权不顺眼呢?”


子煜痛的手都在颤,他悄悄把手藏进被子里,只糊涂的重复:


“别赌气了,慕容国主不会的。”


执明不作声,坐在那里想事情。又过了会儿,才一挥手:


“算了算了,不提他。本王这次帮他是看在盟约的面子上,再也没有下次了。子煜,将领们今天还上奏询问你呢,军队里不少士兵都是你练出来的,大家都很想你,这次你就在宫里好好养伤,等我们打胜仗回来,庆功宴上聚一聚。”


子煜在折磨中抓住这段话的重点:


“王上要亲自领兵?”


“当然,要是随便派个将领去,没准人家又不管了呢。本王亲自去,看他管不管?”


还说不是赌气吗?子煜苦笑着摇摇头:


“不会不管的,王上去吧。”


执明和子煜说完,心中的疑虑就少了许多。他知道自己在某些事上过分的依赖子煜,仿佛他说这事可行,他说自己做得对,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。


他看出子煜累了,便哄他吃了两块点心,自己离去了。


小胖进屋的时候,子煜正在床头呕着,刚吃过的点心混着血块,看得人绝望。他浑身都痉挛发抖,字不成句,断断续续的说:


“给莫澜郡主写一封密信,就说上将军子煜,请他来王都一叙。”


莫澜在收到信的两日后,便赶来了王都。他自从回了封地,这两年风云变幻他都未曾出来。他只是个小小郡主,威将军作乱,他暗中帮朝内大臣打通关系,派些自己的心腹传递信息,也只能做到此处了。


西域来的年轻王族,一转身成了天权大军在握的将军,这确实是执明能做的出来的事。然而这位西域小王爷,他虽然久闻大名,却从未见过真人。


所以他看到这个人的时候,确实是有些惊讶的。


莫澜听说子煜曾在执明遇刺时护他周全;曾带兵抵抗天璇敌袭,护执明军帐于阵前;曾在威将军造反时带训练兵一路闯进王城,一人救出执明;又曾带执明杀回天权歼灭叛军;这次,又只带十几人夜袭敌军军营,给天权残部争取时间。听说了这么多,他一直以为子煜是个孔武有力的粗狂汉子。


然而他见到的,只是个苍白颀长,清秀温柔的年轻男子。他倚坐在床榻上,点了点头,可能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失礼,便羞赧的笑了。


莫澜听他断断续续的说完全部,窗外又下起了雪。他进宫时已经和执明见过,执明跟他说的,是和信里,和子煜说的完全另外一回事。


“王上要是知道了,他受不了的。”


子煜盯着自己支离破碎的那只手,抬头看了莫澜一眼:


“那就别让他知道。”


恰逢太医来为子煜换药,贵公子似的男人脱了淡青色的罩衣,露出满是深重伤痕的躯体。每一道都是致命的刀口,没有痊愈的意思,在他刚才沉静对话的时候,那些伤口都呼吸着,流着血。


子煜回过头对莫澜坦然的一笑:


“我活不了。”


莫澜相信了,他听说的那些一己之力抗下狂澜的故事,都是属于这个人的。


三天后,天权出十万大军翻越高山与瑶光军队合围开阳,天权王御驾亲征,封莫澜做先锋将军,暂时代替子煜处理军中事务。


 


四、


   子煜坐在天权高高的城楼之上,执明在下面冲他挥了挥手。


   他本想也和他告别,可是执明走得太急,放下手就策马往前奔去了。他等了很久,执明都没有回头。


   小胖在背后为他举着伞,今天天气不是很冷,下的雪不那么散碎,风一吹,就小心翼翼的偎在子煜手边,一小团冰花,慢慢被他的体温化成水。  


   子煜坐在垛口里,把头靠在垛子上远望着,天权的军队已经变成长长的一线,执明在最前头。子煜看不见,但他知道。他今天竟然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,也没有烧灼感,高墙之上风簌簌,他竟然也感到了一些冷。


  “中垣的冬天,总是这样下雪吗?”


   小胖抓着子煜的袖子,他觉得子煜摇摇欲坠,如果他抓不住,就要从这高墙之上,飞走到天上去。他小心翼翼的道:


“也不常下,只有今年的雪格外多。”


“昱照山的路也不知道好不好走。”


“没事的,天气不好的时候,天权行军走的是有标记的暗道,穿山而过,不影响的。”


子煜点点头,他最后一点担心的事情也落下了。雪下的大了些,他这时候忽而轻松,便也开了句玩笑:


“想是今年我来了,老天爷愿意我多看几场雪。”


小胖没笑,他哭唧唧的哼了一声。


子煜便专心的看着,他经常在这城楼之上,点兵,排阵,和执明说军中在状况。从这里看下去的这片山河这么的熟悉,让他都快忘了,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。他是从何时起和这片土地变得不可割舍的呢?从那掌兵的军符?还是那一箭?那套盔甲?那只蝴蝶夹子?那日集市的投壶套圈?


他不可割舍的是执明。


子煜觉得越来越冷了。他觉得今天尤其的累,伤口和五脏六腑都不痛了,他就更想好好的睡一觉。


“小胖,我真的太累了,得去睡了。”


真可惜,子煜模糊地想:答应方夜给他的藏刀还没有交给他,执明说的葡萄酒还没喝上,从小养大的焚雪送来也没和它打招呼,一直说要给王兄的信还没写。


 想做的事情还那么多,可他就要走了。


 最可惜的,执明,我还想陪你走得更远些。


 雪下得没了脚背,小胖觉得伞越来越重,子煜还在睡,雪依旧温柔的靠着他的手,只是,再也化不成水了。


 高楼长风,小胖擎着伞,哭出了声。


 


执明回到天权的时候,依旧过了一个多月。开阳被瑶光吞并,执明本来想着签订些对天权有利的贸易条约就算了,毕竟和阿离也不要那么生分。可是莫澜这次不知怎么,完全没有讲旧识的情分,坚持跟瑶光要了三座毗邻天权的城池。


慕容离倒是没说什么,大方的割去了那两座不算富饶的城池当做谢礼。


执明对莫澜虽然有些怨怼,但是毕竟这样也没错,想着上次子煜受的罪,怎么着也得让阿离出点血。他这么想,心里也平衡不少,就整军回了天权。


走的时候还是隆冬,回来的时候,竟然已经是早春了。


执明和慕容离的心结算是解开了,心情好了不少,又想回去和子煜说说这次的一些事情。他到底捡起了一个君王该有的一些猜忌,也想试着去看清阿离,去琢磨一些国与国之间的事情。


快马加鞭到了城门口,臣民都站在门口迎接,执明一眼望过去,没看见那抹绿色。他心中就有了三分不悦和七分担心。


小胖迎上来,他依然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,替执明牵起了马:


“王上您可回来了。”


“子煜呢?他怎么不出来接本王!”


“子煜大人他.....他不让我跟王上说。”


“子煜是王上还是本王是王上?!让你说就说。”


小胖看了莫澜一眼,抹了抹眼睛:


“子煜大人前几天回琉璃国去了。他......他写信给莫澜郡主了!”


执明本以为子煜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,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回西域去了,便转身朝澜问道:


“子煜回去应该问我,给你写什么信?”


莫澜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,倒是回答的淡然:


“王上那天与慕容国主一同踏青,我看子煜将军信来得急,上面又是写了我的名字,想是我可以代为打开的,本来想跟王上说,但王上一直在慕容国主那处游玩,就没说。”


     执明一把把信抢来,打开去看。子煜的字比起以前,潦草了不少,他想到子煜的手,一肚子脾气就没有了,只将信揣进怀里,进了宫。


     他好心情没了,看什么都不顺眼,进了寝宫,见花园多出一棵瘦弱的小树,只怯生生的发着几个小嫩芽,不由发脾气:


“哪儿搞的一棵树,这么丑,拔掉!”


 小胖急得噗通跪下来:


“万万不可啊王上,这是......这是......哦,子煜大人种的,他说是他家乡的种子,等这树开花了,他就从琉璃国回来了。”


     执明本迈进屋子,听着这话又从屋里出来了,瞪着那棵树半晌,嚷嚷道:


     “本王的臣子,让他回来就回来,什么开不开花,去,给我找点花插上!”


莫澜进宫时,就看见那棵小可怜的树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。执明正在屋里怒气冲冲的


写信,说是要寄往琉璃国去。小胖跪在一旁,低头偷偷抹眼泪。


   “王上有没有想过,子煜将军一身的伤痛和手上的残缺,被琉璃国主看到会作何感想?”


   执明笔下一滞,莫澜问的其实就是他所担心的。他怕子煜的哥哥看到子煜那样,就不放他回来了。


“王上这个时候写信,只会让琉璃国主更为反感,不如让子煜将军自己去处理,相信子煜将军很快会处理好的。”


执明一腔执拗的脾气被莫澜的一盆水浇了个透,灭了。子煜说这次是祖母过寿,无论如何也要回去,过寿需要多久,他是天权的将军,一定会回来的。


如果不回来呢?执明想到子煜的手,他觉得子煜不回来也是对的。他在自己这里,又累,又受苦。子煜那么想家,他可能早就想走了,只是碍于和自己的感情不好说。不回来也好,和自己在一起,受伤的总是他。可是真的一想到会没有子煜,执明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恐慌,匆忙起身寻到院子里,直到看了那棵树,心里才踏实下来。


子煜会回来的。他盯着树,在心里说道。


执明鼻尖上忽然落了凉凉的一点,莫澜走到外面,举手试了试:


“这个季节,竟然会下雪。”


执明回过头,就见小胖抹着眼泪,面对自己疑惑的目光,哼唧道:


“王上,小的迷眼睛了。”


 


五、


     那棵树从手指粗细,长到了手腕粗细。


     春天来了又来,两年了,子煜没有回来。树也没开花。


     执明有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还有子煜这个人。两年间,他吞并了遖宿,将毓骁流放。和瑶光的慕容离双王并立,两个人的关系亦敌亦友,两国互相蚕食边境,却也没甚大冲突。


     他也有了新的上将军。


     催人成长的总是岁月,他虽然还是那个随性的执明,但是眉眼间到底染上了帝王家的霜寒。


     已是秋季,瑶光今年与天权没有战事,慕容离想要在贸易上拉回一些当年签订的条令,便来信说要亲自来天权拜访。这两年,纵是他们两人的关系,慕容离也不敢轻易来天权了。  


     阿离怕我杀了他吗?执明在心里好笑。


     一日早起,他看着结了一层冷霜的深宫,忽然想到那年开满皇宫的羽琼花,他口无遮拦的做一个混蛋,谁也不怕,什么也不管。


     一时兴起,他要下人重新在宫中种满羽琼花。到时候慕容离那家伙看了,不知道什么表情,跟天权谈的那几项贸易,看他还开不开得了口。


      趁机要他一座金矿的开采权,给宫里添些金器,将领们也赏一些。


      “怎么我的气质就这么庸俗吗?”


      执明忽然想起那个人来。


      没良心的小蝴蝶。他嘴上轻笑,去花园看他那棵倔强的树。花匠们正在种花,围着那棵树看,他怕这帮人粗鲁碰坏了他,便出声呵责。一位匠人许是想讨好执明,道:


“王上不知,这树在这么逼仄的地方,长不好,不如就此移栽别处,我们也好在此把羽琼花种满,看着规整。”


等这树开花了,他就从琉璃回来了。


难道是因为长不好才不开花?执明想了想,那年子煜和他坐在树枝上看夕阳,说家乡大漠荒原,一片辽阔。也许这西域的树也需要在那开阔的地方长。


执明说做什么就要做。他立刻下令把那树挖起来。要深掘,万不可伤了根。


匠人吆喝着号子干起活来。小胖进宫来汇报军情,一进去,就看那棵树已经倒了一半,根须露出来。他顾不上什么,一身盔甲哗啦哗啦的响,挥剑便去赶那些匠人。


人群惊叫四散。执明被他一惊,怒斥道:


“庞潇,你做什么!”


他极少喊他本名,这是真的动怒了。小胖转身跪下,他的汗从额角滴下来,小声对手下低声道:


“快去找莫丞相。”


手下应声跑了。他一个人跪在那儿,苦苦恳求执明。执明这人的执拗脾气,能劝他的只有慕容离和子煜两个人,别人的一概是越说越要做。


“挖,给我接着挖。”


 人们又挖了一刻钟不到,忽然一声闷响,有个匠人跪下来:


“王上,这底下有东西。”


坑挖的大,几个人拂去土看了看,惊叫:


“王上,好像是......”


执明正怒视着小胖,也没心情看那边:


“是什么?”


“是......棺材。”


电光火石间,执明惊讶的抬起头来,他心若擂鼓,经年旧事都涌上心头,一时间他喉头发紧,狠狠看了小胖一眼,沉声道:


“挖出来,开棺。”


庞潇长叹了口气。


执明看着那大敞的棺木,觉得自己丢失许久的胆怯又回来了。几步路走了半辈子那么长,他先看到了那抹绿色。


两年前他在城门口找的那抹绿色,终于找到了。


一副故人的白骨。他的好子煜,他的小蝴蝶。他安静的躺在棺木里,那棺木里干干净净,一点不像战功赫赫的将军,更不想一个王族,只简陋的有几个生锈的铁圈,一枚便宜的,不知道哪个混蛋在集市上买的破蝴蝶卡子,以及最值钱的一个金杯盏。


执明哀声嘶吼,帝王长身一跪,可平山海。


莫澜赶到宫中,执明倚靠在棺木上,衣衫沾着土。他眉眼霜寒染遍青丝,竟然在发尾有了点点白茬。


“他出的主意?”


莫澜不语。


“若是他的主意,本王便算了,你们都下去。”


庞潇还要说什么,莫澜拉了他一下,他便住了声,看了一眼当年自己亲手种在坟茔上的树,走了。


几个匠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,早就吓得愣在那边,这时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的往外跑。谁知道执明忽然一把拽住一个最年老的花匠,眼里像滴着血,他指着树低吼着问:


“告诉我这是什么树,它什么时候开花!什么时候开花!!!”


那花匠被骇得连声讨饶,细细去看那棵树,连声道:


“王上饶命,饶了小人,这是西域胡桂树,它不开花的呀!它不开花!”


执明手一松,那人连滚带爬的跑了。


原来是不开花的。执明愣着,他满脸都是泪,忽然扬声大笑起来,伸手去棺木里握那人化作一把枯骨的手,他突然不笑了,轻声抱怨:


“子煜骗我。”


执明把脸伏在棺木上,痛哭失声。


 


六、


慕容离到天权的时候,发现竟是全程缟素。


方夜去打探,回来说是上将军逝世,国丧。慕容离不由得惊异:


“庞潇死了?”


方夜摇摇头,他眼睛也是红的,沉声道:


“是子煜。”


慕容离想了半天,了然的点点头。他看了看满城飘荡的魂幡,像是一夜落雪似的。不由长叹一声:


“这次的条约,怕是谈不下来了。”


慕容离跟执明在殿上寒暄了一通。执明并无异样,慕容离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忽然老了些。他从莫澜那里知道了故事始末,觉得子煜这个人,比起表面看,可谓静海深流。他跟莫澜交代自己在琉璃国的各类琐碎,让他代自己给琉璃国主寄送家信,这两年一直如此维持。


下了朝,他被请到了执明寝宫处。羽琼花种了遍地,慕容离走在中间,像是走过这几年的荒唐,杀戮,玩弄人心。他自嘲似的笑了,可不是自古君王薄性情吗?


执明在花园里喝酒,他喝了许久,已经有些醉了。他头顶是棵树,不怎么好看,秋天的叶子黄绿相间,斑驳零落。慕容离默默走过去,听见执明断断续续的吟了一首词:


“花为祭,一梦归故里。他生尔做潇洒客,吾当快马踏轻履,匆匆追去。”


他就一杯酒,浇在树下。


那空酒杯被凭空夺走了,执明醉眼望去,一抹红立在面前,慕容离依旧是狭长眉眼,出尘独立。执明配着羽琼花饶有趣味的端详了他半晌,点了点这人:


“阿离,没有老。”


又指指自己:


“本王,心力乏了。”


慕容离笑了笑,他将那杯重新倒上了酒,欲敬给树下长眠的子煜,刚倾了酒杯,被执明伸手一挡:


“谁都能敬他,但有几个人不行。阿离算一个。”


慕容离听了,便将那杯酒举起来,一饮而尽,道:


“既然王上有兴致,那阿离也作一首赠予王上吧。”


执明笑着举了举杯。


“天下筹谋,砥砺何所求。纵之当戮,横也得留。少年心性尽算矣,鸳鸯不进向煦楼。蓝衣卿,白冠候,帝王不回头。”


执明斜睨了慕容离一眼,抚掌大笑:


“帝王不回头,好词,好词。”


风吹动胡桂树的叶子,吹动羽琼花的花瓣,执明抬起头,仔细在叶中寻着什么。


子煜,你是不是也不容我回头了?


 


尾声


 


执明抬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座。


十方阎罗齐声:


“玄武,走吧。”


他执拗的站着:


“再让我去一次,我还有话要和他说。”


十方阎罗沉默许久,那声音遥遥的传到执明的耳朵,带着无上悲悯:


“玄武,你看那纪世镜。”


执明往阎罗所指的地方看去,明镜高悬,里面有他熟悉的形象。他看到子煜从敌阵军帐上落进自己怀里,看见自己悲痛欲绝,看到子煜......没有醒来。


执明忽然大悟,他应有泪如倾,却已经是四方之神,没有泪了。


“玄武,上一次你也这般说。于是多给你一世,多给他一月,结局也就是这般了。”


执明沉默着。阎罗沉吟:


“玄武,放过他吧。”


执明走到轮回台,再有一世,他便不用去凡尘了。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,他看见一只蝴蝶从他鬓边轻轻飞过,越过轮回台,往极乐远处去了。


执明低头一笑。


轮回台上无人了。


 


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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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,大家不要哭。


自己把自己写哭也真是很丢脸的事情。


也不要打我。好了,我们的口号是,执煜插刀教,包您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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